撰文:李潤茵 本刊記者
從羅湖口岸出發,約40分鐘車程,記者到達龍崗區大運新城。該區有幅面積達32.19公頃的地皮,原本會屹立高668米的深港國際中心,堪稱「中國第一高樓」的東部地標,可媲美羅湖區地王大廈、福田區平安金融中心及南山區春筍大廈,但現在只是海市蜃樓!
皆因沒有人料到,成立超過30年、資產規模達6000億元(人民幣.下同)的世茂集團都有「爆雷」的一天。
勞倫斯魔咒
去年,爛尾第一高樓「深港國際中心」在網上平台,便進行過兩次拍賣,吸引過萬圍觀群眾,但都以流拍收場,最慘情是即使勁減26億元,相當於市價打64折,項目依然無人問津。
關於摩天大樓,有一個經濟概念叫「勞倫斯魔咒」,那是出自德意志銀行證券分析師Andrew Lawrence,指經濟衰退及股市蕭條往往發生於最高大樓落成前後。
背後邏輯與經濟周期有關,原因是超大型工程項目起動之際,通常都是經濟預期樂觀、政策較為寬鬆,導致市場過度投資,甚至投機,泡沫因而在竣工時破滅。
近25年來,「魔咒」曾經應驗過三次,包括九七亞洲金融危機(吉隆坡雙子塔)、千禧年互聯網泡沫(台北101大廈)及零八年金融海嘯(杜拜塔)。
科學還是巧合?無論如何,摩天大樓本身具象徵意義,反映地區的富裕程度,同時也有商業價值──2017年,世茂以239.43億元高價投得深圳地,便創下該市第二高價的紀錄。
集團原本如意算盤是,項目落成後價值超過700億元,一年收租都可達30億元以上。豈料人算不如天算!「第一高樓」工程進度,原為3年內完成50%、5年內交貨。
如今已經是第6年,「地基也還未打好,只是一塊爛地;那個小區都很亂,連樹都枯萎了!」記者向該區房地產中介打聽。許多人以為「深港國際中心」流拍,只意味深圳甲級寫字樓供過於求,經實地考察後,記者發現遠不止於此。
到訪當天,即使是星期二中午,遙望開發區一片荒涼,率先映入眼簾是哈羅國際學校工地,緊接見到正在招租、但「十室十空」的吉舖,沿着道路走進區內,便會發現英文名為「Honor of China」的世茂公寓(即商業住宅,產權為40年),目測部分單位已經入伙,儘管保安亭無人值班。
2022年,世茂爆債務危機,深港國際中心停工至今,惟一期公寓已經交付,只是「還未辦好房產證,仍無法進行交易,住戶僅先行入住」,該房地產中介透露,當中都有香港業主。
查實該項目跟香港頗有淵源,事關原本定位為粵港合作,乃綜合發展用地,並計劃興建會展中心、青年創業中心、演藝中心、超五星級酒店、智慧辦公室、大型商場⋯⋯難怪2019年公寓開售,均價賣到每平方米5.2萬元,高於同區3.6萬至4萬元。
惟上述配套全面復工無期。去年,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將深港國際中心列為「重點風險項目」,超過200戶小業主向相關部門投訴,甚至有22家供應商及施工單位,已經起訴及輪候查封該項目資產。
第一高樓爛尾響警號,深圳開發東部CBD變相胎死腹中。在司法拍賣前,世茂都在尋找買家,惟「白武士」始終沒有出現,原因既是潛在買家本來有限外,某程度上亦呼應當下市場心態。
去年,內地曾經流傳一篇文章題為《深圳房價開始踩踏》,有業內人士指出樓價暴跌三分之一,甚至腰斬,惟迅速被刪除。不過,有粉絲人數近40萬、本身是豪宅中介的微博網紅,曾盤點當地樓市跌幅,發現最高更達到七成﹝見表﹞。
另一邊廂,深圳政府持續減辣,推出「認房不認貸」(即購房者無論有無貸款紀錄,只要名下沒房產,貸款按首套房標準處理)、降低二套首付比例等來刺激樓市。
只是「以前出一點政策,深圳樓價都會漲!現在,即使恢復正常水平,也還有一段路,證明氛圍不一樣了!」一位不願公開身份的深圳地產業高管向記者表示。
政策鬆綁後,最立竿見影是業主出貨更快──綜合當地數據,二手住宅成交量明顯回升,不過一二手成交價卻呈倒掛﹝圖一﹞,因而樓價反彈幅度有限。
哪些業主在賣樓呢?簡單歸納可分為三類:第一類、企業老闆。他們因公司需要用錢,甚至處於虧損,所以要賣樓套現;第二類、中高層,特別是大廠員工。早年高薪厚職買下資產,所以被裁後無法供樓;第三類、才是換樓業主。
銀主盤增加
有內地律師向記者透露,近來收到愈來愈多法拍房(即銀主盤)諮詢,就是來自前兩類業主。法拍房是在公開平台(例如阿里及京東)拍賣,所以數量一目了然,全國都有上升趨勢,深圳受觸目更在於「頂流」房源。
舉例2023年,在福田區的長城大廈,8月便出現一套法拍房,屬於優質學區房,起拍價為1084萬元;11月,南山區的紅樹西岸再有三套法拍房,共吸引超過10萬次圍觀,甚至還有「超級豪宅」深圳灣一號,該屋苑5號樓超大戶型,最終拍出1.14億元。
不難想像這批原業主非富則貴。「很多時候,業主並非供不起樓,而是資金周轉不來,尤其是做生意的,通常會將房產抵押給銀行來貸款,然而自從疫情後,由於生意難做,才導致他們出問題。」
該律師表示,正常情況下,業主首選當然是通過市場自行交易,惟現實是放盤一年無人問津,才迫於無奈淪為銀主盤。
「法拍房規則是評估價的80%。以前低市價20%,仍然有上漲空間,很多人願意接盤;反觀現在,第一次通常是流拍,人們會等到第二次,因起拍價再降20%,大概便相當於市價70%了!」
「賣房」一詞最近成為「流量密碼」,無論是直接賣房,抑或純粹分享經驗──去年10月,黃女士在小紅書發帖宣布「順利賣房」後,便意外收到逾百網友祝賀,但她告訴記者,過程其實一波三折,儘管僅為剛需換樓。
單位為81平方米三房,位於寶安區沙井街道,黃女士於2017年買入。直至2023年初,她因工作關係及孩子學位需要,於是決定換樓,並賣掉該單位。
以為賣樓很容易嗎?非也!黃女士就先削價20萬求售,後來還經歷被撻訂,皆因眼見樓價跌勢勁,準買方寧願違約,「20萬訂金不要,也不買我們房子!」
她憶述:「內心是煎熬焦慮的,然後我們再次降價20萬。」幾經辛苦下,歷時10個月,單位終於賣出,成交價為360萬元,低於「指導價」。
2016年,中央首次提「房住不炒」後,深圳是全國首推「二手樓指導價」的地方,2021年開始為全市3595個住宅屋苑發布參考價。
起初,指導價是為遏抑樓價暴漲;時至今日,根據深圳房地產中介協會,近八成二手樓成交價,反為是低於指導價。
「高於指導價,地產中介都不推廣,大家都不敢買,所以很難成交。若然想快速賣出,只能低於指導價,最好是全小區最低價。」那是黃女士的經驗分享。
這股風氣蔓延至豪宅,該市場原本相對堅挺,但2023年下半年以來,明顯出現鬆動,蛇口區便有一同戶型單位,竟然在短短一個月內,成交價大跌800萬元。
風暴中心
深圳中原研究中心顯示,深圳灣、香蜜湖、科技園、後海、華僑城、前海、蛇口等,去年11月叫價亦出現下跌,均屬於豪宅區。過去,深圳豪宅睇樓都有門檻,例如「深圳灣一號」,一個上億元單位,驗資要求為5000萬元,否則連睇樓資格都沒有,「哪怕說你有身家,你手裏沒錢都沒用!」
儘管豪宅經紀如是說,當天在沒驗資報告下,他還是主動邀請記者這位「潛在買家」,參觀兩個「深圳灣一號」單位,售價分別為5000萬及1.45億元,事關業主急着放盤套現。
細節反映出財富變動,因房地產具有「金融屬性」,特別是在一線城市,買樓兼具抵禦通脹,達到資產保值(甚至增值)的功能,所以樓市是經濟寒暑表。
事實上,深圳樓價與經濟增長息息相關。2006年前,深圳樓價實際低於上海,但到2020年,後者均價為每平方米6萬元,前者已經漲至7萬元了!為什麼深圳樓價能在約10年間反超前?關鍵正是經濟轉型。
千禧年代,深圳其實出現過一次「身份危機」,當時由於勞工密集型工業轉移至內陸城市,加上中國加入WTO,經濟特區不再特別了,所以2002年網上流傳文章《深圳,你被誰拋棄?》,就是道盡該市如何患得患失。
後來,華為、騰訊、比亞迪等科企崛起,深圳因而順勢轉型,經濟結構「升呢」,也帶挈樓市水漲船高,升幅其實就是「互聯網紅利」。
現在走進粵海街道,華為、中興、大疆、高通及字節跳動等高科技企業林立,一條街的資產總額足以過萬億。不過,這些「街坊」許多都出現在美國制裁名單。在中美關係角力下,深圳處於風暴中心。
正所謂內外交困,疫情導致經濟放緩,深圳屬外向型經濟,而且建市僅40年,底子比較薄弱,抗壓力自然不及其他一線城市,實際情況已反映在樓市,深圳較北京、上海及廣州波動,香港中文大學(深圳)人文科學院教授陶然認為,裏面都存在發展模式問題,因「房地產泡沫已阻礙產業升級」。
土地財政
過去十多年,陶然一直研究中國經濟轉型,最近出版三部曲中首部著作,打頭炮便是探討「土地財政」,「許多人誤以為土地財政是中國增長的根本原因,實際它是地方政府的財富分配手段」。
簡單而言,他歸納出中國經濟增長,就是通過「三種壟斷、兩種競爭」來拉動﹝圖三﹞,結果導致產能過剩,於是地方政府選擇了房地產市場,用來吸納過剩流動性,皆因地方政府壟斷商住用地。
事實上,中國會刻意提高工業用地比例至30%到50%(一般國家為20%),並降低商住用地為40%(一般國家為50%至60%),事關通過供應低價工地,甚至「零地價」能招商引資。
深圳作為改革開放前沿地,早期都曾受惠於此,不過隨着城市不斷發展,這種模式難以持續,舉例該市已開發50%土地,相較香港100年僅18%,拓展空間局限更大,而且抬高商住用地價格來補貼工業用地虧損,並非毫無代價。
「為什麼2020年新冠後房價漲得那麼兇悍?」陶然解釋,正是因為經濟下行,政府通過「加槓桿—去槓桿—再加槓桿」來調控,此循環於過去20年周而復始,直至近年「限購限貸」、「三條紅線」,就是「主動刺破泡沫」。
問題在於用力過猛,連市場信心都動搖了!陶然不無感嘆:「以廉價工業來招商引資,過去確實能拉動增長,但同時損害老百姓權益,財富亦集中少數利益集團,形成國進民退,進一步拉低效率。」
如何走出困局?「穩定信心很重要。」陶然提出「三招」:一、全面撤銷限購限價;二、30年內不設房地產稅;三、增加租賃房屋。
——節錄自1月號《信報財經月刊》